下午四点,所有被叫到名字的人被赶上了两辆大卡车,拉进了国子监文庙的院子里。
在那里,打手们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,而是北京印刷学校的小伙子,一两百人。文庙火光冲天,是在燃烧大批京剧戏服,小伙子们轮番用戏台上的道具:木刀、竹剑、藤条来打这些跪在他们面前的人,有作家,有京剧名角。头一轮 问什么出身,出身坏的打;第二轮问什么职务,再打一轮;第三轮问挣多少钱,再打三四圈。
打了三个多小时,萧军的背心被打到了肉里,老舍的头被打破了,随便盖了块毛巾,被送回了文联。
以为送回了文联是躲过一劫,没想到晚上七点多钟,进驻文联的北大学生还没放大家走,又把老舍叫出来批斗。找不出理由,女学生只是紧围着他询问,不时用皮带抽打两下。
作家草明这时跳出来揭发:“老舍在美国把《骆驼祥子》的版权卖给美国人不肯要人民币而要美金。”
老舍立刻反驳:“没有!我没有拿过美金。”
反驳没有用,学生不知用什么敲了他的脑袋,血又流了出来。老舍摘下了身上挂着的“反革命”的牌子,人们开始喊:“老舍打人了!”人们都喊起来,往上围。
作家浩然当时是文联的革命文员会负责人,他后来回忆,说自己为了“保护老舍”,说老舍是“现行反革命”,让人把他进了派出所。
晚上,老舍的妻子胡絜青在派出所里看到丈夫,满脸是血,躺在地上。两人坐人力三轮车回了家。
第二天早上,胡絜青说自己“预感可能要发生什么意外”,可还是离开家出了门,后来的会议中,她没说过自己去了什么地方。
胡絜青后来听说老舍拿着一本《毛主席诗词》出门了,出门前看到四岁的孙女在玩,他说:“跟爷爷说‘爷爷再见’。”小姑娘说:“爷爷再见。”然后向他笑着摇了摇手。
老舍出门一直走到太平湖,太平湖只是一片野水,有几张长椅子,后湖都是荒草,老舍坐在椅子上,读起《毛主席诗词》,天黑以后,投进了湖水。
---蒋方舟:五十年前的这一天